节录自李剑宏著《王权论》第四章第一节
多国君王曾就如何行政请教孔子,孔子则针对不同的对象作出不同的回答。鲁哀公就如何行政的问题请教孔子时,孔子说:“好的行政在于选用贤才。”子贡向孔子询问原因。孔子说:“鲁哀公有三个大臣,他们对外阻碍和拒绝来自四方诸侯国家的有志之士,对内勾结在一起愚弄他们的国君,将来导致宗庙无人打扫、社稷之神无人供奉的,一定是这三个人,所以我对哀公说‘好的行政在于选用贤才’。”(据《史记•卷四十七•孔子世家》节译)
在《韩非子•难三》篇中,韩非子认为孔子对鲁哀公的回答是亡国之言。孔子用“选用贤才”去告诫哀公,这不是有实际效果的见解。假如哀公知道那三位大臣对外拒贤对内勾结的事实,他们三人就连一天也不能在哀公的朝廷里呆下去。问题的关键在于——鲁哀公不知道选什么样的贤才,他只是选自己所认为的贤才,那三人之所以得以重用,恰恰是鲁哀公认为这三个人是贤能的人。
韩非子就此举例说:燕国国君哙认为子之这个人贤能而荀子不是贤能之人,所以他最后被子之弑杀;夫差认为宰嚭有才能而伍子胥无才能,所以被宰嚭花言巧语所误,最后被越国所灭。鲁君不一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贤才,而孔子用“选用贤才”去告诫他,这等于是让哀公去坐受夫差、燕哙那样的灾难。
韩非子提出的办法是:真正贤明的君主从不主观地选拔大臣,而让实际政绩去荐举大臣;从不主观地判断谁是贤人,而让实际政绩来展示谁是贤人。根据其职务来考察工作情况,根据其工作情况来测试工作能力,根据其工作能力来要求实际政绩,所以群臣能够公正无私,不阻挡贤人,不推举无德无能的人。这样君主在选用贤才方面还会有什么劳苦呢?
韩非子认为:对于不同君王对如何行政的回答,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免除他们的忧虑:明察下情。明察下情就能把奸邪禁绝在微小的阶段;禁绝在微小的阶段,奸邪就不会积累,没有积累,就不会勾结;不勾结,就公私分明;公私分明,帮伙就会解体;帮伙解体,就没有对外拒贤和对内勾结的忧虑。同时,明察下情,就能看透事理;看得透,就赏罚分明;赏罚分明,国家就不贫穷。
韩非子对这一问题实质的把握是相当深刻的。实际上,后世帝王也往往发生类似的错误。据《资治通鉴•卷第二十九•汉纪二十一•孝元皇帝下》记载:西汉孝元帝刘奭为人“牵制文义、优游不断”。所谓“牵制文义”,是中国古代史官用这个非常文雅、含蓄的修辞来批评他是一个书呆子,只会夸夸其谈、纸上谈兵,缺少治理国家的务实精神,不具有韩非子所指的“形名参同”考核官员的求实本领;所谓“优游不断”,就是临事犹豫,迟迟不能决断,导致好事被耽搁,好人废置在野,坏事积弊日久而不能除,明知谗佞在朝却不罢黜,由于“善善不能用,恶恶不能去”,最终酿成“谗佞用权”、“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”。事实上,他的父亲汉宣帝也曾对他有过定论。据《资治通鉴•卷第二十七•汉纪十九•中宗孝宣皇帝下》记载:刘奭做太子时,曾说他父亲宣帝“持刑太深,宜用儒生”,宣帝生气地说:“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王道杂之,奈何纯任德教,用周政乎?”并叹息着说:“乱我家者,太子也!”汉宣帝对刘奭缺乏雷厉风行、杀伐决断的硬朗手段是非常担心的。
果不其然,孝元帝刘奭即位以后,重用奸佞之臣石显,“事无大小,因显白决,贵幸倾朝”。石显此人“久典枢机,明习文法”,是在中央政府机关长期担任要职的人,故而做事玲珑巧慧、机心深沉。在这批谗佞之徒的把持下,很快出现了诸多天灾人祸,以致民不聊生。著名易学家京房见国是日非,就把灾异和易学联系起来,向元帝进言说:“古帝王以功举贤,则万化成,瑞应著;末世以毁誉取人,故功业废而致灾异。宜令百官各试其功,灾异可息。”这番话是非常有深意的,实际是通过灾异和政治相联系,吓阻元帝不再以毁誉来选拔官员,而是用“形名参同”的办法按照臣子的真实政绩来任免官员。这一策略性的主张果然得到了元帝的同意。
这时候,易学家京房和元帝发生了一次意味深远的对话,对话内容层层相扣,京房对元帝循循善诱,颇有柏拉图《理想国》论辩的风采,堪称“千古之论”:
京房问元帝:“周幽王、周厉王为何会处境危险,他们重用的是什么人?”
元帝回答:“这两个君王昏庸,任用的人巧言令色、奸佞邪恶,所以导致自身处境危险。”
京房说:“任何人都知道任用巧佞之人国家就会发生危亡。这两个君王任用这样的人,莫非他们当时以为这些人都是贤人吗?”
元帝回答:“他们在当时的确以为这些人是贤能之人。”
京房问:“那么为什么现在知道这些人不是贤能之人呢?”
元帝回答:“因为后来国家大乱而君王遭遇了危险才知道的。”
京房说:“任用贤能之人治理国家,国家必然大治;任用不贤能的人治理国家,国家必然大乱,这是必然的规律。周幽王、周厉王为什么觉察不到这些人都不是贤能的人,为什么不重新改任那些真正贤能的人,以至于后来发展到亡国亡身的地步呢?”
元帝回答说:“这些亡国之君,都认为自己的臣子是真正贤能的人;如果他们都能够觉察到自己所用的并非是贤能之人,这天底下哪里会有亡国之君呢?”
京房说:“齐桓公、秦二世胡亥也是对周幽王、周厉王这样的亡国之君嗤之以鼻的;但是他们却任用了竖刁、赵高这样的奸佞之人,政治局面越来越混乱,漫山遍野都是强盗和偷窃者,为什么他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发生和周幽王、周厉王一样的亡国亡身的结果呢?”
元帝说:“只有懂得天地治理之道的人才能够预知未来啊!”
京房于是脱掉帽子,跪在地上说:“《春秋》一书记录了二百四十二年的灾异之事,以此警示后世的君王。现在陛下即位以来,日月失明、星辰逆行、山崩、泉涌、地震、石陨、夏霜、冬雷、春凋、秋荣、陨霜不杀、水灾、旱灾、蝗灾,人民遭受饥饿和瘟疫,盗贼遍地都是,监狱住满了犯人,《春秋》所记述的所有灾异之事在现代都已经全部出现了,陛下认为现在是治世,还是乱世呢?”
元帝说:“是乱世啊,这还用说嘛!”
京房说:“那么现在您重用的人是谁?”
元帝回答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但我觉得似乎是这个人造成的,又似乎觉得不是这个人造成的。”
京房说:“历史上那些亡国之君,都是像您这样想的。我担心后世看您今天,就像您看历史上的亡国之君一样啊!”
元帝沉默良久,问:“现在乱我国家的人是谁?”
京房回答:“圣明的君主自己知道。”
元帝说:“我不知道啊,怎么办呢,怎样辨别这个人呢?”
京房说:“您最信任的,能和您一起在密室谋划的,有权力任免文武百官的人就是了。”这就非常明确地点明是石显。
元帝也明白了京房所指的人是石显,说:“我已经知道是谁了。”
但是,这番对话结束以后,元帝仍然没有罢退石显。
司马光在《资治通鉴•卷第二十七•汉纪十九•中宗孝宣皇帝下》记录了这段对话之后,气愤地加了一段评语说:“人君之德不明,则臣不虽欲竭忠,何自而入乎?观京房之所以晓孝元,可谓明白切直矣,而终不能寤,悲夫!”气归气,司马光还是要把《资治通鉴》写完的。但是我们通过这段对话已经非常清楚地明白一个道理:国家有乱,必有奸臣;君王昏庸,自己成“壅”。君王昏庸,没有治理天下的手段,那一定是被臣子所玩弄和利用的。
那么,“奸”的官员在官场都有哪些具体表现呢?通过《资治通鉴》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九点官场处世术:
一、开会时提出建议,只列出事实和理由,让决策者自己决定,以避免和决策者面对面地发生争执,引起决策者的不快,即所谓不要“面折廷争”;
二、请示任何问题,只要决策者认为不可,就不再坚持;
三、评价其他官员,无论公私场合,都赞扬别人的优点和长处,摆出一副看淡名利、与世无争的样子,掩饰内心对他人的憎恶;
四、和其他人一起就某个问题提出一致的主张时,先让别人发言,而自己随后补充,以防出现预料不到的情况;
五、外表宽厚随和,实际心机很深,凡是曾经关系不合的人,不论关系远近,虽然装作友善,后来终究要予以报复;
六、在开会场合,就像不会说话的人,不在公开场合发表独立见解,以免遭到众人的嫉恨,而私底下见到决策者时,言语非常切直中肯,毫不避讳,向决策者展现自己的才华能力;
七、在官场拉帮结派,对小集团内部的人十分亲近厚待;
八、达官显贵之门不辞劳苦地造访;
九、处危难之境,一定小心谨慎,不乱说一句话,不乱写一个字,作出俯首听命、无怨无悔的样子,内心悲愤、外表恬静,咬紧牙关度过艰难时刻,以求死灰复燃卷土重来。
君王若要辨别奸邪,必须借助“术”。哪怕是非常聪明的政治家,也必须要借助一定的手段才能识别人才。《资治通鉴·卷第一百九十三·唐纪九·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中》记载了一段非常深刻的对话:
李世民问房玄龄等大臣:“隋文帝杨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回答说:“隋文帝励精图治,每天从早到晚议政,吃饭很简单,性情虽然不够仁厚,但也算得上是有为的君王。”李世民说:“你们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隋文帝为人‘不明而喜察’,‘不明’就觉察不到那些奸邪之人的行为和妨碍政治的不便措施,‘喜察’就好怀疑别人,所有事情靠自己决断,而不依赖群臣。天下如此广大,不得不日理万机,就算非常劳苦耗神,怎么能做到每件事都正确呢?群臣既然了解了隋文帝的独断专行,就不敢对处理不当的事情提出意见了,所以隋朝二世而亡。我和隋文帝不一样,我任用天下最优秀的德才兼备之人才,按照能力大小授予官职,让他们操心管理天下众多的事务,再由宰相把关,对国家大政方针深思熟虑,然后才报告给我。群臣有功,我就赏赐;群臣无能,我就惩罚,还有谁敢不尽心职守,天下怎么能不得到好的治理呢?”
隋文帝因为对臣子虽然心存怀疑,却没有能力证实他们渎职,不得不自己操作所有政治事务,结果导致种种政治弊端,丧失了政权。李世民仅用用“二柄”和“形名参同”思想,就实现了“贞观之治”,这即是君王用“术”最经典的案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