囚禁在集中营的人不仅外在生活,甚至连内在生活也回复到原始野蛮的状态。纵使一切都退化到野蛮低俗的层次,我们仍可发现犯人某些明显精神内化的趋势徵兆,即便只是点到为止的零星现象。生性敏感之人,特别是自小因为家庭环境使然,向来过惯了知性的精神生活,可能会由于性情温和而对极端困难的外在环境感到痛苦万分,但他们精神上受到的伤害却相对来说不大严重。正因为他们可以选择从恐怖的外在世界中退缩,回到一个纯精神的自由国度中。也唯有如此,我们才能解释为什麽有时候外型看似柔弱之人,反而比健硕粗犷者更能忍受集中营生活的煎熬。
为了稍稍釐清这样的经历,我必须再次被迫提及个人私事。究竟我们清晨时分行军出营、前往「工地」时的景象是如何呢?一声令下:“劳动分队韦恩古特,齐步—走!左—二—三—四—左—二—三—四—左—二—三─再来—左—二—三—四!前列者侧转!向左转─再左转─再左转─脱帽!”回忆便是如此在我耳际不断响起。当“脱帽!”的命令声响起,我们正好通过营区大门,探照灯也总是对着我们。谁要是不精神抖擞地在五人列队中齐步迈进,就准备挨军靴鞋跟的狠踢。那些因为受不了酷寒、胆敢在获得指挥准许之前就把帽子遮住耳朵的人尤其倒楣。在幽暗天色裡,我们一路跌跌撞撞跨过佈满通往集中营道路上的大石头,越过数尺长的水洼。随队卫兵不断斥责怒骂,用手中的枪托驱赶我们前进,双脚伤势严重的人只能靠着身旁伤势较轻的伙伴支撑而行。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,日出前刺骨的寒风警告我们最好别浪费能量。走在隔壁的伙伴把嘴藏在翻起的外套领子后头,突然嘟哝说:“嘿,你—如果我们的老婆见到我们现在这副模样!希望她们在别的营裡能好过一些,希望她们不会料到我们的惨状。”这时,妻子的倩影突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!
我们在雪地裡颠簸跋涉了数公里,在结了冰的路上滑倒摔跤,不断相互搀扶,彼此又拖又拉地前进,什麽话也说不出来,但此刻大家都明白:每个人的心中只想着妻子。我偶尔会抬头仰望繁星渐隐的天空,或大片灰云牆后一抹晨光染红的天际,然而此刻我脑中活跃的想像力全萦绕着妻子;我正和我的妻子谈话,倾听她的回答,看见她的微笑,看见她有所求的鼓励眼神。无论是梦是真,她的目光竟比初昇的旭日还要明亮。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:我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的真谛,也就是许多思想家所强调的毕生终极智慧、许多诗人不断歌颂的事物;爱才是最终和至高无上的真谛,使得人类的存在能为它振作起来。现在我终于领悟到人类咏歎、思考与信仰的最终极意义:经由爱,并在爱裡获得解放!
我终于明白,即使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,只要在心中惦念着所爱之人,便能感受到无尽的幸福与喜悦—即便只是短短一瞬间。在忧愁至极的绝境下,人无法透过成就来实现自我;但另一方面,他唯一的成就正是要禁得起极度苦难的考验。如此逆境中,他依旧能够藉着注视所爱的人,藉着凝视冥想存在心灵中的挚爱者影像来实现自我。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有能力体验何谓“天使倾视那无限的壮丽荣景,沉醉而忘我……”。
突然前面一位同伴滑倒了,导致跟在队伍后面的人也摔成一团。卫兵立刻上前朝他们身上一阵勐打,我脑海中的幻觉影像也因而中断了几秒。但不多久,我的心灵又活跃了起来,将我从现世的囚犯生命拯救到来世的世界,重新和所爱的生命对话:我问,她答;她问,我答。
“立定!”我们已经抵达工地。「各人自行领取工具,每人各一把尖锄和铲子!」大家纷纷挤进漆黑的茅屋,只为了抢到一把还堪使用的小铲子或鹤嘴锄。“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,还不快点?”这会儿我们已经进入壕沟,各人站定昨天的位置。整片冰冻的土地在锄尖敲打下四分五裂、火花迸射。我们的脑袋还没融化开来,大家都沉默不语,而我的灵魂还攀附在爱妻的心灵影像上,与它对话,它也回我的话。不过刹时间我却意识到:我根本不知道妻子现在是死是活!我只知道,我学到所谓的爱并非针对一个人的肉体存在,而是针对挚爱者的精神本质,他的“存有现状”(正如哲学上的概念),他的“存在”,他“在我身边”;是的,他的肉体是否存在、是否还“活着”,似乎已经不是讨论的重点。
爱妻是否仍在人间,我不知道,也无从知道(整个集中营的囚禁生活期间,既无书信也无任何通邮);但此时此刻,这些可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。挚爱的亲人是否还活着—从某个角度而言,我现在已经不需要知道,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事物会影响我的爱,以及对这份爱的思念,和心中影像那充满爱的凝视。如果我当时便知妻子已经去,相信自己也不会受到这事实干扰,内心同样可以忘我地沉浸在爱的凝视中,精神对话也会同样强烈、充实。至今我才明白这节经文的真谛:“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……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……”(雅歌第八章第六节)